林永生等二人在另一单位工作了两个多月，圆滿完成任务，该单位有函致研究所领导致谢。林永生回到研究所，宋玲玲接着自有一番一温存，在此不表。
宋玲玲是医务人员，对自己心爱之人自然更加关切，她觉得林永生面色不好，看上去很是疲乏的样子，言语更是少了许多，谅是出差工作辛劳所致，劝他多多休息，下班后又去买了许多水果、点心之类，送到林永生宿舍里来。
林永生也不休息、继续上班，又过了个把星期，林永生的状况並无改善，而且越发觉得疲倦，並觉腹胀，食欲不振。宋玲玲知他病了，医院检查，林永生只好听从。
内科赵主任检查了林永生的身体，一脸严肃的表情，又开了验血和肝脾超声检查的单子，对林永生说：“要进一步检查”。
林永生素来自觉健康，对这类医疗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加以本来讷于语言，而且现在身边的女友又是护士，自然不必询问医生什么。便又是重复这“谢谢”一词两次，便随了宋玲玲去验血和做超声波检查了。
宋玲玲看着内科主任的表情，情知不妙，当着林永生的面也不便多问。及至做好超声波检查，超声波医生将检查报告悄悄地递到宋玲玲手中，玲玲一看竟是：“考虑肝硬化，中等量腹水”，心中一惊，稍一镇静，却又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框而出。她知道就是肝硬化腹水了，这“考虑”二字是超声医生的谦词，因为病人是本所工作人员，陪伴人员更是本院同人，故把话说得留有余地一点。
在林永生面前宋玲玲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说是：
“没事，我们再去赵主任那边看看。”
到了赵主任诊室门前，宋玲玲示意林永生坐在外面，自己进了诊室，过了一会儿出来让林永生进去。
林永生进了赵主任的诊室，赵主任很客气地示意他坐下，聊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便道：“还是住院休养一个阶段吧。”赵主任把治疗说成休养，自然也是怕他一时难以接受的意思。林永生听说要住院，似乎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但还是说：
“课题组还有许多事情……”
赵主任说：“身体要紧，工作的事放一放再说，我们会向所领导汇报的。”
“好的，谢谢主任。”宋玲玲代林永生答应了下来。
林永生只得跟着说：“谢谢、谢谢。”
宋玲玲把林永生送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又去食堂给林永生打了饭来，林永生满腹狐疑，食欲全无，勉强吃了几口，自己也觉得确实是有病了。宋玲玲说自己还要上班，关照林永生：
“好好休息，别瞎想。”便走了。
林永生躺下，脑子里一团糟。
下午两点刚过，研究所的李副书记来了：
“永生啊，睡午觉啦。听说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党委研究了，让你放下工作，住院治疗。身体要紧嘛，工作的事以后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来日方长噢。”
李副书记关心职工，大约跟谁都是这样一套常规的说词。
这军工研究部门是实行军事化管理的，上级说的便是命令，必定是要执行的。林永生只好服从，又挤出“谢谢”一词。
“好的，就这样吧，你整理一下，等会让小宋来陪你去，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组织上会帮你解决，记住，安心养好病，现在是你的头等大事”，李副书记说。
“谢谢组织上的关怀”。林永生觉得领导这么关心，还真有点激动。
不一会宋玲玲来了，李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
“小宋啊，照顾好永生啊。”
“请李书记放心。”宋玲玲答道，又拉开林永生的抽屉看看还遗忘什么东西没带上的，然后提了林永生的一个提包，说：
“永生，走吧。还想到什么我再来拿”。
李副书记也说：“去吧，去吧，有事找我。”
医院，医生要采集病史，除了询问现病史、即此次入院治疗之病的发病及经过情况外，还包括过去史、个人史、家族史。林永生患的是肝硬化，过去史中要追问的是有无肝炎病史，回答是：
“没有”。
林永生确乎並不知道自己生过肝炎。个人史中的重点询问饮酒否？答道：
“过去我並不会喝酒，前两个月出差外地，这个接待单位一定要我们喝酒，没有办法，人家领导热情，我们只好喝了，还喝醉过几次”。
家族史中重点询问的是家族中有无肝病史，答道：
“我妈生慢性肝炎，不过后来好了”。至于他妈家乡那边的亲戚生肝病的情况，他确实也不清楚。
第二天验血检查报告送到病房，林永生“表抗阳性”，肝功能竟是十分地不好，完全符合“乙型肝炎肝硬化失代偿期”的诊断。内科赵主任亲临诊察，指导治疗，用了保肝利尿之药，又给输注了白蛋白。宋玲玲也常来关心，再拜托病房的护士小姐们多多照顾，林永生的病况始见转机，先是腹胀好转，接着胃口也开始好了一些。
不久有军医大学学员前来实习，赵主任给学员们分析了林永生的病案指出：“病人乙型肝炎病毒表面抗原阳性，说明其曾遭受乙肝病毒感染，病人无肝炎病史，只表明肝炎病毒在其体内未造成明显的临床症状罢了，並不代表乙肝病毒未对他的肝脏造成损害。至于他何时感染了乙肝病毒则不得而知。乙肝病毒的感染有家族聚集的倾向，有时一家有多名家庭成员感染乙肝病毒，病人的母亲有慢性肝炎病史，或许有可能病人在婴幼儿时期、甚至在宫腔内都有被感染的可能，而此时受感染者免疫力尚未健全，遭受感染后极易形成慢性带毒状态甚至慢性肝炎、肝硬化，此病人的肝硬化或许即是因此形成。肝硬化者视肝功能情况分为分代偿与失代偿两期，代偿期的病人肝功能尚好，可以全无症状。病人近两个月来饮酒颇多，看来是促成肝功能失代偿的原因。一旦肝功能失代偿，病人便可能出现黄疸、腹水，甚至肝昏迷，是肝病终末期的表现。此病人已产生腹水，应用保肝利尿之药物治疗，目前尚无针对性的抗病毒治疗。”赵主任是内科消化病的专家，结合林永生的实例，把乙型肝炎病毒感染后的自然病程做了透沏的分析。众生听罢知识大长。赵主任给实习学员分析的，林永生自然並不知晓。
林永生住院治疗，他自己自然要打听生的是什么病，从一个年轻护士嘴里知道自己生的病叫“肝硬化”，再问就不说了，问宋玲玲，宋玲玲只劝他：“安心养病，别烦别的”。
医院住了半个月，腹水基本消了下去，肝功能也有了好转，便要求出院。
医院向研究所领导作了汇报，所领导考虑他单身一人往在宿舍里不便养病，医院里休养。又叫宋玲玲来劝他，他不听，竟说：“你们都骗我”。原来林永生从一个实习学员那里知道了自己病情的大概，知道这“肝硬化失代偿期”是一种严重的情况，並无根治之法，情绪十分低劣，甚至第一次责怪了宋玲玲，让宋玲玲觉得十分委屈。
研究所领导考虑再三，觉得林永生未婚，病情虽有好转，但病的性质也确属严重，这一情况应让他的父母知道。于是李副书记便给永生他爸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原来林永生此次生病也並未向家中说过，他妈还准备催他结婚之事呢。
林金球得知他儿子的病况颇为吃惊，但他久经征战，甚是镇静，也不准备隐瞒他妈，下班回家便对黄晓华说了，那知黄晓华也是出奇地镇静，竟只一句话：“把永生带回来！”。
本来让他爸去接他回来便可以了，一是思子心切，二是知道那边还有个儿子的“对象”没见过，儿子病得不轻，这事又如何处理，有些话，老林大男人家恐怕不便开口，便坚持自己也要去，但去了这事怎么办，她也心中无数。
第二天林金球夫妇都告了个假，乘上火车，第三天下午到了研究所，所里几位领导都出面迎接，李副书记先陪他爸妈到病房探望。林永生也知道所里通知了他爸妈，所以也未觉意外，看到爸妈只觉得爸妈又都老了不少。黄晓华看见永生瘦了，流下了眼泪，说：
“乖儿子，跟妈回去，好好养病。”永生只得点了点头。
晚餐时研究所几位领导在招待所食堂便宴款待林金球夫妇，还叫了宋玲玲过来作陪。宋玲玲到也大大方方地过来了，口称伯父、伯母，倒茶斟酒。黄晓华仔细端详，觉得儿子眼力不错，只可惜儿子如今病重，这门亲事前景堪忧。男人们谈了些国家大事，林金球表达了想让儿子回家休养的想法。研究所领导知道林书记本人医生出身，解放后一直主政地方卫生系统，于公于私，把林永生带回家休养皆是上策，于是表示凡有需要他们出力之处，他们一定鼎力协助，而且说到或有稀缺药品、器材之类，军工系统多能设法，林书记表示了感谢。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饭后，黄晓华提出要和宋玲玲单独谈谈。研究所领导便让招待所负责人来开了一间休息室，泡好茶，让她们一对原本是可能的婆媳去单独谈谈了。医院的、学校的书记多年，找个人谈话本是家常便饭之事。先问了几句小宋姑娘家中父母身体可好等客套话，然后转到正题上了，说是她也是军医出身，如今科学进步，永生的病时间长些，慢慢会好的，希望她能等他。而且她还希望她能调到她们家乡那边去工作，她並保证她能给她在县里安排最好的工作。
这边宋玲玲早将林永生的病情跟她自己的妈说了，她妈真庆幸她们尚未登记领证，告诉她女儿“坚决一刀两断”。宋玲玲虽然与林永生本已在热恋之中，人们常说“热恋之中无理智”，但对理性思维強势的人来说，也就不尽然了。
她妈是警备区副司令夫人，又是当地报社的领导，颐气指使惯了的人，就这么个宝贝女儿，那能容得女儿有半点吃亏。所以女儿与这姓林的交往之初，她便先要来审查一番，若不是她首肯，恐怕她们连恋爱也谈不成。
宋玲玲虽不是对她妈百依百顺，但也是个很有见地的人。当初愿意与林永生交往，是因为看中他在业务上发展的前景，如今这一病，这个前景已经不复存在，而且恐怕生命无多，自己确实不能把终身相托，也不能把感情浪费下去，便对永生他妈说：
“伯母说得对，如今科学进步，永生的病会好的。我和永生确实要好了大半年了，但我们之间终究只是朋友关系，我没有理由离开这里的工作。”宋玲玲果然很是干练，“没有理由离开这里的工作”，是对黄晓华要她调动工作的回应，理由很简单：“我们之间终究只是朋友关系”。
“永生来日方长，如今他的首要任务是集中精力养病。今后他必定会遇到比我好的女孩，又何必受我们这一段感情的制约呢？”宋玲玲接着说。“何必受这一段感情的制约”是对黄晓华要她等着林永生很得体的回应。
医院做了多年的书记，不知找过多少护士谈话，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的“吃蹩”，她要她等林永生、要她调工作的建议都被明确无误地否决了。依她的本性，真想教训她几句，但是还是忍了，因为她不是她的领导、也不是她的婆婆。只好说：：“好吧。”随即起身，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谈话。
宋玲玲手脚快，抢先替她开了门道：“伯母，慢走”。
第二天上午，研究所各有关方面给林永生办了个半年病假手续、出院手续、医疗转账手续、领了半年工资等等。林永生又去研究室，向室主任交待了尚未完成的工作和相关文件资料，找党小组长交了半年党费，向各位同事道别，大家都劝他好生休养，身体第一。
最后林永生去宿舍整理物件，吴建国本想去帮他，刚进宿舍却见宋玲玲早已在那里等他，便又退了出来。林、宋二人此时相聚，心中皆是五味杂陈，回味大半年的交往，从青涩到甜蜜，而今只能以痛苦告终。原本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如今已经被病魔打得粉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人已经无话可说。
东西整理好了，也就是些衣物用品罢了，一些专业相关的书籍，按保密规定封存。最后林永生开口了：
“我要走了，你不要难过。”
这一说反而让宋玲玲热泪盈框，女孩子到底心软，她可以抗住来自永生他妈的压力，但抗拒不了心爱过的人的柔情。
“你抱抱我吧。”她鼓足勇气说。
林永生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吻她的头颈，宋玲玲觉得颈项湿了，她知道他哭了。她顺从地任他吻看，林永生把她抱得更紧了。拥抱、亲吻对他们来说当然也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的拥抱与以往大不相同，悲戚代替了欢愉。
午餐后，研究所派车送他们一家去车站。研究所的领导、研究室的同事、吴建国、营养师、宋玲玲都来送行。一翻道别、保重之类的话之后，林永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宋玲玲。最后交出的信，自然是让她在他走了以后再看的，宋玲玲接过了信，对折好放在护士服胸前的口袋里。众目睽睽之下，只以一个护士的身份说道：
“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
送走林永生。宋玲玲找一个僻静之处，拿出林永生的信，信上写着：
亲爱的玲玲：（不过“亲爱的”三个字又删了）
谢谢你这大半年来给我的爱，我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美好的未来，但是，我知道这已经没有可能实现了。我的病很严重，恐怕很难彻底好了，即使好了，也配不上你了。你是一个好姑娘，祝你遇到真心爱你的人，幸福一辈子。不要挂念我，也不要给我写信或打电活，忘掉我吧。此致
敬礼
林永生
10月26日
看罢林永生的信，宋玲玲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又流了下来。她恨老天不公，为什么让永生生病，硬要来拆散她们。
两家的“马列主义老太太”都从各自的立场来对待这件事，到不如两个年轻人很是理性地处理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林永生回到家乡之后，医院继续治疗，病情时好时坏，半年之后仍未康复，只好再向单位续假。
军工研究所李副书记曾来探望，並表慰问。带来的慰问品中有一筐江西贡桔，这桔子虽小却甚甜，称是宋玲玲所赠，並告知宋玲玲已奉调令，将回南医院工作。
林永生打开竹筐，里面有一张纸条，字迹娟秀：永生：祝您早日康复。玲玲
林永生对李副书记笑了笑说：“请代我谢谢他，祝她幸福。”心中自是甜蜜与酸楚交织，不过更多的是痛苦。他知道宋玲玲要调回老家去工作，自然是因为有了新的恋情。所以他说：“祝她幸福。”
李书记又说了些诸如好生休养，不必记挂所里的工作之类的话。到县委去拜望了林副书记，与林副书记在县委机关食堂用了午餐便告辞了。
（原载：《祺东的黄兴家医生》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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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注
慢性乙肝病毒感染者往往有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免疫耐受期”，在这段时间里病人可以毫无症状、肝功能亦大多正常，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工作、生活。一旦病毒与人体免疫力之间的平衡打破，肝病便可发作。感染、劳累、酒精等常是肝病活动的诱因。
肝硬化在“代偿期”内，肝功能可以大致正常，病人亦无多不适。一旦病情加重出现黄疸、腹水或肝性昏迷，便称为“失代偿”，是一种严重的情况。文中提到“肝硬化腹水，应用保肝利尿之药物治疗，目前尚无针对性的抗病毒治疗”。不过如今则已有抗病毒药物治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肝硬化的进展。
本章描写宋玲玲不卑不亢应对黄晓华要她等待林永生和要求她调动工作一节，在情节上很有可看性。黄晓华“完败”，欲知下文如何、后续有何故事，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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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杨秉辉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内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科普作家、画家。
曾任医院院长、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中华医学会全科学会主任委员等职。曾因肝癌的研究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等奖项。主编《现代内科学进展》、《全
科医学概论》等十余部专著，出版《健康的生活方式》、《健康的逻辑》、《癌症真相》等科普著作近50册及画册及游记、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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